刘昌贵的叶雕作品《送别》。
刘昌贵的叶雕作品《雁归来》。
三线厂浦陵机器厂老职工刘昌贵是重庆市美术家协会会员,除了擅长版画和油画,还迷上了叶雕。叶雕又称剪叶,取材秋季成熟的自然落叶,经手工在落叶上精雕细琢,成就精美的图案。
刘昌贵的叶雕作品中,有十多幅是用宽大的梧桐叶做成,主题多是“雁归来”“月是故乡明”等。这些叶子并不是产自重庆,而是他千里之外的故乡——上海。
三线人的往事
赶在内迁前结束爱情长跑
浦陵机器厂办公大楼。
车间热闹依旧,被出租给多家加工企业。
11月20日下午,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和刘昌贵老人走进位于北碚区歇马场的浦陵厂老厂区。斜风细雨中,老厂房里还有机器在运转,冲压、喷涂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
浦陵厂最后一任书记冯新华介绍,现在老厂房里有20多家小加工企业租用厂房进行生产,目前浦陵厂还留有几名工作人员和北碚其他两家三线企业的人共同组成北碚片区工作组,对老厂物业以及职工住房进行处置。
年底,原上海动力机厂迁至重庆,成立了重庆浦陵机器厂,几百名上海人就此扎根在北碚歇马场大石盘。刘昌贵和妻子也是随厂内迁而来。
刘昌贵回忆,他在进入上海动力机厂前是读的技校。上个世纪50年代,技校和其他单位组建成上海动力机厂,“我学的是钳工,但非常爱好文艺创作,读技校的时候就在上海工人文化宫学习绘画。”刘昌贵说,年9月底,厂里的领导接到通知,说要将厂迁至重庆。当时厂里的普通职工还不知道消息,厂里就派人到重庆考察厂址。最初是选在歇马镇原北碚钢铁厂的旧址,后来觉得那里地块比较大,给浦陵厂用有点可惜,于是重新选了更偏僻的大石盘附近。原北碚钢铁厂的旧址后来成了红岩机器厂的厂址。
“年,我和女朋友已经爱情长跑了5年。到10月的时候已经听到了传言,说要去重庆了,单身职工迁到重庆的话,肯定是住单身宿舍,好几个人住在一间房里。如果结婚了的话,是有专门的居室可以分配的,于是我和她就赶在内迁之前匆匆忙忙领了结婚证。”刘昌贵老人回忆,当时结婚也没有办酒席,直接和爱人坐火车去西湖游玩了几天,回到上海后厂里已经开始准备搬迁了。当时要求什么都带走,刘昌贵和爱人新婚不久,马上采购家具等物品,直接发往重庆。
浦陵机器厂厂房编号。
浦陵机器厂的宣传画和标语,很多都出自刘昌贵之手。
“11月份厂里开了动员会,当时有些职工不明白为什么要搬迁,厂领导原话大概是这样解释的:家里值钱的宝贝当然是要藏起来放到保险箱里。上海动力机厂是国家的‘宝贝’,所以要藏到重庆去,这样才安全。”刘昌贵说,就这样,原上海动力机厂内迁行动迅速落实。
刘昌贵家里三兄妹,均由母亲一个人抚养。刘昌贵和爱人坐船离开上海那天,母亲担心道别时过于伤心,没有到码头送别。船开的时候,码头上全是前来送别的家属,很多家属以为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就在码头上大哭,乱成一片。船上的人情绪也被感染,使得场面和生离死别一样。
“船离开码头了,过了一两天大家情绪才好转起来。船到重庆的时候,在我们在朝天门附近住了一晚,当时大家都觉得重庆也不错嘛,没有想象的那么糟糕。”刘昌贵回忆。
真正的考验是到重庆的第二天。早上,大家坐上大巴车赶赴北碚,由于越走越远,大家悬着的心始终没落地。到达北碚的时候,大家还暗暗松了一口气:北碚也挺好的嘛,虽然比不了主城区,但也和县城差不多。没想到,车子还在继续开。下午到了歇马场,大家觉得也还可以接受。但是,新厂的偏僻远远超出职工们的预期,车子到达歇马场后又继续沿着磨滩河往上游走,直到土路也没有了才停下来,此时已经接近天黑。
“从重庆城区到大石盘,很多女职工心里落差太大,吓哭了。”刘昌贵笑着说。
浦陵厂的辉煌
“老白干”发动机产量过百万台
刘昌贵用手机拍照留念,这里曾经是他们工作生活的地方。
老厂长黄盛元向记者介绍厂里的历史。
“昔日赴渝皆少壮,尔今相聚已鬓霜;人生却似一场梦,难得深情述衷肠。”这是浦陵机器厂老职工每年在重阳节聚会活动时,通讯录上首页题的一首诗。由于老员工年龄越来越大,今年重阳节,留在重庆的近位三线浦陵厂职工没有如往年那般重聚。
浦陵机器厂厂史记载,上海动力机厂内迁职工人,平均年龄33岁,30岁以下青年职工占70%,随迁家属近人。
现年83岁曾任浦陵机器厂厂长的黄盛元介绍,浦陵厂迁建过程神速:年11月23日进行全厂总动员;12月4日开始拆除机床设备等发运重庆;2月12日,第一批职工出发赴渝;年1月3日,浦陵机器厂正式投入生产。从在上海通过搬迁方案,到迁至重庆北碚歇马镇投入生产,只用了40余天。
年下半年到年底,是全国三线建设具有决定性的阶段。大批企事业单位从北京、上海、辽宁等十多个省市迁入重庆地区。其中,浦陵机器厂迅速迁建的经验,当时被西南三线建委作为典型,向整个西南三线内迁企业推广。
刘昌贵的三线建设荣誉证书。
年刘昌贵在上海买的家具,使用至今。
浦陵厂主要生产3马力的汽油机,供农业生产使用。改革开放后,国家开始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对农机产品取消统购包销,实行以销定产。在这种改革浪潮冲击下,浦陵厂陷入了困境。“近千张嘴等着吃饭啊,那几年厂里非常困难。我记得当时为了找销路,由厂长、销售科长、总工程师组成一个队伍,到全国考察市场,跑了20多个省市,身上的钱快用完了还没找到靠谱的产品路线,几个人像乞丐一样睡在火车站。还好最后找到了一个工厂用电瓶车的产品项目,扛过了几年艰难时期。”黄盛元说,往后的80年代,浦陵厂迎来转机。
年9月,由上级部门协调,当时的嘉陵机器厂、红山铸造厂、华伟厂、南川厂和浦陵厂等共同组成了“嘉陵牌摩托车经济联合体”。浦陵厂利用生产小型汽油机的优势,承担了CJ50型摩托车发动机的试制和生产任务。从此浦陵厂开始了蓬勃发展。
很多老重庆人都知道,嘉陵CJ50摩托堪称中国民用摩托鼻祖,被重庆人称为“老白干”。浦陵厂加入“嘉陵经济联合体”后,年正式投入生产CJ50型发动机。年,浦陵牌CJ—50型汽油机获国家银质奖。在年1月,浦陵厂50型摩托车发动机产量突破万台。到年,CJ50型发动机年产量达到13万台,“七五”期间形成了年产20万台的生产能力,浦陵厂的发展达到了巅峰。
对母亲的记忆
每次回上海,包里总是满满的带鱼
刘昌贵保留的老厂物件,其中上海动力机厂的搪瓷碗已有50多年历史。
年浦陵机器厂团日活动合影留念。
11月20日下午,刘昌贵来到浦陵厂老厂房中,“我在上海的时候就在青年会美术班学习过,一直爱好绘画。到重庆后,厂里的宣传画也大多出自我手,这些‘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都是我写的……”
经过歇马镇时,刘昌贵触景生情,回忆说,到重庆的第二年(年)儿子出生,当时一家人在浦陵厂还算过得去,每个月发了工资还到镇上给家里汇款,一个月四五十元的工资,一般给家里汇10块钱。年厂里发生状况,不少职工回到上海,刘昌贵和爱人也和其他职工一道,内迁后第一次回了上海老家,看望亲属。“我们不是单身职工,没有探亲假,要好几年才回一次上海。”刘昌贵介绍,那时每次回到上海,他母亲总是让他背很多带鱼,带到重庆,“带鱼也不是很贵的海产,主要是可以存放很久。母亲以为在重庆吃不到,每次都弄很多,把包里装得满满的。”
迁厂20周年活动,职工合影留念。
浦陵机器厂老厂领导(右一为老厂长黄盛元)。
流光易逝,随着居住在上海的母亲以及哥哥、姐姐相继离世,刘昌贵对上海的牵挂也少了很多。年10月,刘昌贵又一次回到上海,回到母亲和一家人住过的武宁路。此时,上海正值秋天,梧桐树的叶子在秋风的吹拂下纷纷落下,有做叶雕爱好的他收集了20片梧桐叶子,带回了重庆,“现在上海的叶子还剩4张,其他的都做成作品了,剩下的还没想好做成什么题材……”
浦陵厂从三线建设的典范到艰苦找米下锅谋得出路,再到搭上改革开放的春风,犹如人生一样起起伏伏。上个世纪90年代后期,浦陵厂迅速陷入衰退,8年正式宣告破产。
“目前家属区有近一半的房子是危房,当前正在进行‘排危修缮,同时依照有关要求,工作组正在准备相关手续和材料,在今年年底年前把物业管理交给地方政府部门。”浦陵厂最后一任书记冯新华介绍,这是这个走过近50年历史的企业遗留的最后事项。
80年代,中国民用摩托鼻祖——嘉陵CJ50热销,嘉陵牌摩托车经济联合体发展也蒸蒸日上。
浦陵厂王牌产品CJ—50型汽油机。
刘昌贵在上个世纪90年代从浦陵厂退休,从此专心从事绘画,往后又对叶雕产生兴趣,几次往返上海和重庆后发现,上海的梧桐叶子比重庆的大很多,非常适合创作,此后每次由上海返回重庆的包里,从以前母亲塞满的带鱼变成了自己收集的梧桐叶。这些普通的上海叶子在重庆、在刘昌贵的“工作室”里,被一刀一刀镌刻成了记忆,宽大的梧桐叶上刻满了归巢的雁、哺乳的麋鹿、记忆中的乡情、幽会中的情人……
刘昌贵和他的叶雕作品《月是故乡明》
慢新闻-重庆晚报记者江飞波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