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九为阳数,故称重阳节,两个阳数,两个和暖的好天气,两个可人的小阳春,最适合读书,适合写字,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做,缓步,静坐,学《菜根谭》里的古人,宠辱不惊,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庭前花开花落,日子就在天上庭前一点点流过,不知不觉中,流到人生的暮年。淡定、平静,是老人的状态。人老了,是该过重阳节了。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秋天的怀念不仅有中秋节,还有九九这天。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我回不来,我听不见,做不到和你们一起。济济一堂里,偏偏只少了我一个。但怆然之痛并不止于此,“重阳独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台。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同样是茱萸,同样是秋天的哀思,王摩诘单凭《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孤篇,也足以让茱萸成为重阳节的华彩,但杜子美肝肠寸断的悲叹,身处富贵的摩诘永远不懂。亲友无法相聚的哀痛,终究与生离死别无法相提并论。即使同是重阳,同是老人,也是各人下雪,各人有各人的隐晦与皎洁。
秋风里举杯,落帽,老年身聊发少年狂。“岁岁登高,年年落帽。”乌帽压吴霜,风力偏狂,一年佳节过西厢。老人总和白发联系在一起,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不知明镜里,何处是秋霜。明镜秋霜里,又兴风木之悲。人到老年,如残烛,如落花,如飘尘,父母墓木已拱,亲朋风流云散,自己也芳菲散尽,行将就木,然岁岁年年,物华依旧,但已知世间将无我,每思至此,顿觉遗憾,悲哀,恹恹中,又怆然而涕下。这双倍的阳数,双倍的酸楚,佳节已过,春光不再,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光不是春光,却胜似春光,比春光更和蔼,绵长,像一个老人对儿孙殷切的关怀,像晒了一天的老棉鞋里的阳光,又像白瓷盘里,刚从院子里摘下的秋桂花,带着露水的桂花,使手指和心都感到柔软而亲切,却不单是为怀人,也不单是为思乡。
秋气堪悲,也未必然。自古逢秋悲寂寥,但秋日照样可胜春朝。人会老,但心不会老。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今又重阳,依然可以旷达和洒脱。白发又怎样?霜鬓又怎样?“心逐南云逝,形随北雁来。”重阳之美,不一定因为是“秋天”,就必须要“病美”,不一定非要“归来倚杖自叹息”。老人照样可以刚健有为,可以积极进取,左牵黄,右擎苍,“为报倾城随太守”。鬓微霜,又何妨?衰老不是身体,而是精神,是灵魂,不是再也无法奔跑,而是已经不敢再想能够奔跑,呼吸沉下去,呐喊声沉下去,“暮气沉沉”,日薄西山,气息奄奄。与年岁无关,与白发和面容无关,当追求和勇气消失的时候,人才算真正老去。
人到老年,大半光阴已过,对死亡的恐惧,对家乡的思念,也不可避免地成为重阳节的一部分。“homesick”,英语里“乡愁”的意思,由两个单词拼起,home,家,sick,病,“想家的病”,也可以称作“思乡成疾”。乡愁用不着竞赛,用不着表演,淡淡的无奈和忧愁,落叶归根的祈盼,身土归一的欣慰,让这一天的意义更丰富。生老病死,生死疲劳,都是自然规律,不必抗拒。衰老的身体总有一天会消失,但年轻的心可以让人多活一阵子,生命毕竟在于永远向前看。坦然地接受自己衰老的事实,坦然面对年龄和驼背,不再灵便的腿脚,才叫从容,才是老人应有的智慧和气度。保持青春,不在于一昧寻药、炼丹,以求长生,不在于自欺欺人,声称皱纹从未存在过,而是“我的皱纹依然存在,我的心依然年轻。”一句话,表现出老者的尊重,庄重,厚重。古人和今人都认为,老者也是智者,人生的智慧,智慧的人生,数十年风雨,足以老不足惧,让死不足惧。再酌酒,再登台,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